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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十,放在脸颊边,做了个睡觉的样子,然后也同样用夸张的口型说到,“想睡觉”。

    她会心地笑了笑,眼睛眯成了两弯新月。她指了指身边,我猜意思是说要去上课了,然后向我摆摆手,嘴唇的口型应该是说,“明天见”。

    看着她关好窗子,消失在房间的黑暗之中,我心里顿时觉着这病看来装得还挺值得,原先那份自责已荡然无存。或许这就是老辈人要防着早恋的原因,这迷药吃下去恐怕真的是让人是非不分了。

    周六下午四点不到,我提前等在了她宿舍楼下。前一天从店里租来了从上到下一身的行头,领结、衬衫、晚礼服乃至皮鞋。不知因为是租来的,还是因为从未看见过自己这样的打扮,左右觉着不舒服。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总是全身僵硬,腰酸背疼。

    除了身子上不舒服,还有的就是不想让人看见。从我住的北楼到她住的Cabot楼,中间只是几步路,快快地跑过去,至少还算安全。

    可站在楼门口等着就不一样了。我只觉着自己像是一个人站在一座空大的舞台上,整个四角地的人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着我不安的样子。至于说为什么不想让人看到,那又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如此打扮本来就是为别人看的,可我却觉着一下子引人注目,那视线就如芒刺在背。

    如此心里一边纠结,一边等待。到了约定的时间,林姊姊却没有出现。我开始左右踱步,心里也止不住胡思乱想着各种她可能迟到的原因。本来就有些紧张,现在更是心神不定。过了五分钟,还是没有见着她的身影。此时一边想着要不要回去给她打电话,可又担心万一走开这一小会儿她正好下来,那就只有更耽误时间。

    正犹豫不决之中,忽听着身后柔美的声音致歉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回过身,眼前的林姊姊却让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原本以为她会像美国女孩子那样穿上黑色的露背长裙,谁知她给了我一个完美的惊奇。她穿的是一身中式的旗袍,宝蓝色的面料上绣着孔雀羽毛般的暗纹,领口点缀着典雅的珠花,胸前的胸针上一对嵌着料石的比翼鸟在春光下闪闪发光。

    “你全好了吗?”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关切地问道。

    我原本就没有从她穿着的惊讶中缓过神儿,此时与她第一次肌肤相遇,虽然只是一瞬,可在那个年代,却也是真真实实地一种触电,就更是懵懂地愣在那里。

    “怎么了?”林姊姊不解地问道,“是哪里不舒服吗?”

    此时心里虽然还是思绪如涌,可也明白必须集中全副的精力。我定了定神,努力地微笑着解释道:“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穿旗袍。”

    她轻轻地整了整耳边的秀发,柔声说道:“出国前,父亲说毕竟是中国人,应该做一件旗袍带着。衣服的式样是按照我奶奶以前的一张照片改做的。胸针也是她留下的。我想着,今天这场合穿着应该还蛮适合的。”

    我们上了往来于四角地和哈佛园之间的班车,如此盛装赴约的样子引来了不少眼光的关注。看着她容光焕发、洋溢着幸福的面颊,我心里也不禁美滋滋的,为着能在她身边陪伴而骄傲。

    福格美术馆坐落在哈佛园的西墙外,是座新古典主义的红砖建筑。此时博物馆的门口已是车水马龙,不时有黑色的加长轿车停靠在不宽的马路一侧,身着晚礼服的中老年男女笑语欢声,鱼贯而入。走到门口,我和林姊姊相视一笑:“我们来这样的活动,是不是太小了?”

    她第二次拍了拍我的手,似是大姐姐般半安慰半开玩笑地说道:“不会啊。我已经二十一了,如果要喝酒,有我呢。”

    虽然来了哈佛将近两年,可这是我第一次步入福格美术馆。刚进门,就听见悠扬的弦乐四重奏,小提琴和大提琴相互唱和,缠绵而悠远。

    前厅左侧的墙上挂了巨幅的海报,一位摄影师殷勤地邀请来宾摄影留念。我本还有些扭捏,林姊姊倒是大方地挽起我的臂膀,身子与我靠紧。此刻她的秀发飘落我的肩头,身侧能觉出她的体温传来。此刻如此美好,真是希望能多留它一阵。

    “你们可真是可爱的一对儿,笑个大的!”摄影师手中的相机快门咔嚓一响,却是把我从美梦中唤醒。他脸上虽是挂着笑容,可嘴角边的一瞥该是提醒我们移步了。

    由前厅向里,见着一个巨大的中庭,上方覆盖着一层玻璃天棚,淡柔的天光缓缓洒下。庭院的正中放着几张特制的展柜,周边人头攒动,难得看得真切。

    “这个中庭是按照意大利庭院的式样建的,”林姊姊轻声地给我讲解道:“你看这四面的两层拱廊和最上面第三层的小窗,据说是按照意大利蒙特普西诺一处宫殿建的。”

    “你常来这里?”我问道。

    她含笑地点点头:“来这里转转,心里很安静。”接着,她眉梢微挑,嘴角一翘,调皮地说道:“不过虽然来了这么多次,可离着被邀请参加这样的活动还有好远的。”

    我随着她,一点点地从人群的缝隙里左转右钻,终于来到了中心展柜前。

    面对着厚厚的玻璃下面几幅已是褐黄色的卷轴,林姊姊脸上神情变得肃穆。

    “有董其昌和文征明的尺牍,还有原版的《南轩文集》。真是太不容易看到了。”她喃喃地说道,那语调就像是见着了多年不见的亲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俯下身,屏住呼吸,眼里噙着爱看过卷轴上的每一个字。我在她身旁站着,正好能见着她耳边的秀发轻柔地垂落,衬着面颊更是端庄。她黑色的眸子顺着卷轴上的字迹缓缓移过,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双唇时而开合,唇边的美人痣更显优雅。就如她看着古籍而入神,我看着她,竟也呆呆地入神了。

    “你可没在看书法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我的欣赏。

    回过头,西蒙斯教授会心地微笑着。我忙和他打过招呼,又请林姊姊过来介绍给他。

    “很高兴认识你。看来这个忙我没有帮错,”西蒙斯教授说这话时,虽然是冲着林姊姊,却故意地侧过眼睛,看着我,眸子里又闪烁着以前看到过的,像是少年人一般调皮的光彩。

    “喜欢这次展览吗?”他接着问道。

    “太喜欢了。心里觉着好感动。”林姊姊动情地回答道。

    “感动?这个词用得有点意思,”西蒙斯教授仰起头,为什么说感动呢?”

    林姊姊低下头,又爱怜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书籍和卷轴,幽幽地答道:“以前在国内,我父亲常带我去外双溪。他说自己小时候和我的曾祖父母一起长大。那时候南迁的古物在台中的北沟,他就常在那里玩。”

    “后来外双溪的新馆建成时,两位老人家都不在了。父亲说去那里看时,就能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像回家似的。这批尺牍和书籍,我以前也看到过的,现在又见着了,也像是回家似的。”

    “‘回家’这个比喻好,”西蒙斯教授喃喃地说道,“不过有时候家在哪里却是不容易说得清楚。就拿这几份尺牍来讲,写自长江入海的吴淞,寄往长江中游的湖北,然后收入北京的内府,接着又随着其他的文物绕道四川,最后去了台湾。”

    “嗯,”林姊姊只点点头,没再作声,可我却觉着她的眼神里此时像是罩上了一层伤感。

    “我想或许不仅是物件,人也是一样的,对不对?”他看着林姊姊,问道:“听你刚才说的,你家是从大陆去台湾的?”

    “家里以前在北平。”林姊姊柔声答道。

    西蒙斯教授听了,眼睛随之一亮:“这不是很巧吗?他家现在是北京,可他的祖籍和我一样在四川。我还正和他商量着这个暑假和他一起去中国,算是我们一起寻根吧。他没请你也一起回去看看?”

    虽然我早已发现西蒙斯教授的性格往往在美国式的率真和中国文人的忧郁间摆动,但他最后这句问话却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和林姊姊刚刚相识不久,还远未到能够结伴同行的地步,哪能如此唐突呢?

    林姊姊摇摇头,那刚才眼神中的伤感又明显了一分:“这事还不是那么容易。”说完,她重归沉默。西蒙斯教授或许也意识到这一问恐怕勾出了往事,就趁着旁边一位银发老夫人和他搭话的空当,转开了身。

    看着林姊姊略带愁容的脸旁,我也觉着心疼起来。不知是不是一种默契,我们两人都不太愿意谈及自己的家世。在那个年代,说不准往前两代就能够发现前辈相互交叉的足迹,而那种交叉有可能是割裂多年的友情,也有可能是仍然炙热的仇恨。这原本的默契被西蒙斯教授挑开了,让我们两个手足无措。

    我心里只责怪着自己,没有那种举重若轻的本事,能够在几句轻松的玩笑之间把这凝重的气氛化解开来。林姊姊一定也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她强作出微笑,说道:“陪我走走吧,好吗?”

    这个建议我自然赞成。她对美术馆是轻车熟路,我跟着她,从人流中退出,进到此时几近全空的回廊当中。

    回廊被分隔成一间间方形的展厅,里面陈列着从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前一直到近现代各个时期的西方艺术精品。一层走过,我们又上到二层。在这里,回廊的一侧拱柱相连,围绕出一个空中的天井,而另一侧,靠着墙,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高低不同的人物雕塑。

    我们这一路少有言语,只是偶尔地在一副油画或是一张铜板册页前驻足。二层的回廊走完一圈,眼看着楼下已有白衣侍者开始引着来宾入座,弦乐重奏也换成了轻快的曲调。

    林姊姊打破了沉默:“我们回去好不好?”

    “不吃饭了吗?”我有些机械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说道:“这种场合的饭都是很无聊的。聊天也很难,你必须照顾着两边的人。你要不介意,我们走回去好吗?”

    能陪着她在春天的剑桥漫步,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也顾不上和西蒙斯教授打招呼,就连忙地出了美术馆。此时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所有的植物都已披上了浓郁的绿色,而空气中也飘着甜蜜的花香。

    我们默默地走着,享受着春天的温馨。虽然都没有说话,却也不觉着太过寂寞。走过哈佛法学院,林姊姊终于开了口:“今天是我失礼了。会不会让你扫兴了?”

    “不会啊,”,我忙着摇头,心里自然是想说只要能陪着她就不能算扫兴。

    “这些文物我其实不懂,也没什么扫兴的。以前在学校里,主要学数学、学英文。古诗词倒是也背了一些,可这些书法、古籍就太深奥了。”

    林姊姊感谢地笑了笑,伤感的神情终于褪去了不少:“我们在国中里其实也是一样。我可能是因为家里的缘故,是个另类。”

    往前走了几步,她接着问道:“听西蒙斯教授刚才的意思,你暑假要回国?”

    我点点头,又忙着补上一句:“其实我原来没想回去。可是有一位老爷爷,他对我很好。他是西蒙斯教授的舅公,我也是通过他才认识教授的。他今年有九十三岁了,我想去看看他,要不然……”

    林姊姊柔声宽慰道:“没事的。我只是问问。这样的情形你自然应该去看的。”

    “你呢?”我小心地问道。

    “应该是留在剑桥吧,”她同样小心地回答着,“这两年我都是在学校里打工。明年就是毕业年了,要申请医学院,有好多准备要做。”

    我点点头,心里正想着再扯出什么可谈的话题,林姊姊却是问出了一句该是似曾相识的问题:“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接着念数学吧,”我未加思索地答道。

    “那然后呢?”她追问道,好似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我想是要一直念到博士,至少得四五年。然后可能还要再做两年博士后,才能开始找教职。”

    “这么算起来,还有差不多十年的书要念哦。”林姊姊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看着她,走路的时候低垂着头,似是心事很重。我不敢多问,只是静静地陪她走着。

    “那你这十年的书念完,会回去大陆吗?”

    这问话让我一下子愣住,脚步也放慢了。之前西蒙斯教授也问过我这问题,可也许就因为还有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总想着不用这么早就去考虑抉择。

    林姊姊回过头,看着我脸上的迷茫,眼睛微微弯起,笑着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啦。”

    看着她真诚的目光,我忽然觉着心里又是涌起一股温暖。虽说相识不久,再往前走也不知道能有多少缘分,可在那个春天的黄昏,她就是一个能听我倾诉的人。想到这里,也就顾不上平常的羞涩或是矜持,把心里的话一下子说了出来。

    “其实好多人都问过。临出国的时候,家里人、老师和同学都问过。到了这儿,大家还问。刚才你见到的西蒙斯教授就问过。说实话,没出国的时候,我自己挺犹豫的,也有点怕。周围的人虽然劝我来,可都希望我将来能回去。”

    “可是来了之后,一晃快两年了。我心里—其实这话我以前谁也没告诉过—我心里觉着自己可能变了。生活习惯了,交了朋友,再过几年,可能就不想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低着头,好不容易才把心里这还不太明确的想法吐露了出来。说完了,抬起头,看着身边的林姊姊,而此时她脸庞微微侧向一边,也正看着我。

    “我来之前,我妈自然是希望我学几年就回去。”林姊姊幽幽地说道。“可我爸有一次把我一个人叫出来。他说自己小时候也想过要到美国去念书,就是来哈佛。只是,他可惜没了这个机会。现在我既然来了,就别再回台湾了。”

    “他不让你回去?”我惊讶地问道。

    林姊姊有些沉重地点点头,接着说道:“是。他说他那一代人,还有再之前的一代人,因为打打杀杀,失去的太多了。他不愿意我再经历这些。”

    “可是时间再久,会不会想家呢?”我喃喃地说道,不知是问她还是自己。

    “家自然会想,”林姊姊幽幽地说道,“不过呢,看到中国的古物、书画和诗词,会好一些。这里面没有那么多恨,却能感到古人的爱。”

    我们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往前走。此时已是黄昏的尽头,天上剩下最后几片晚霞。再往前看,就是我们的宿舍。这一路的谈话虽然不像普通约会那样轻快,可却让我觉着两人被拉近了许多。

    走到四角地当中,我们都停下了脚步。这里路分两叉,我该直着向前,她则要向右拐去。眼看着路就要到头,我终于把忍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以后还能再约你吗?我是说吃晚饭或是看电影?”

    “这样去美术馆不好吗?”她翘起嘴角含着笑反问道。

    “当然,”我忙着答道,“当然,你要是喜欢那当然好。我就是怕今天弄得有点太严肃了。”

    林姊姊伸出手,扶住我的胳膊,深情地说道:“我很开心的,真的。当然晚饭和电影也很好。”

    她放下手,转身离去。我听着她的脚步渐行渐远,看着那片宝石的蓝色在夜色中变得模糊。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这句话此时又浮上心头,而心里明白,接下来的不眠之夜中当会是去思考那千种她可能会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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