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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联军舅舅看文良要走，就装上一袋子烟抽着，说：“听说，这一次的粮食精是洋粮食精。装粮食精的袋子不是牛皮纸做的，也不是棉布做的，是尼龙布做的，改成衣服穿一辈子都沤不烂。”
文良感觉马联军舅舅似乎也很在意那条尼龙袋子。
公社里深翻样板田，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没有其他的生产队精明。马联军舅舅派文良一个劳力去了，其他的生产队却派去了两个或者三个劳力。多余的劳力，人家说是为社会主义做贡献了。人家多做贡献出来的劳力也是个个如狼似虎，原本要月余才能完成的工程，一个星期就告捷了。原本每个劳力要奖励两袋子化肥，也就只好一人奖励一袋子了。
麻庄大队共九个生产队，队队都挣来了两袋粮食精，只有他们五队只挣来了一袋。但是，当文良扛着一袋雪白的尼龙袋子包装的化肥扎进队委会办公室里的时候，队委会里成员们的眼睛还是直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去抚摸那个尼龙袋子，抽着旱烟袋的马联军舅舅的眼睛却不停地在文良的身上撒来撒去，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接着，马联军舅舅对屋里还在扶摸那个尼龙袋子的队委会成员们说：“粮食精就用了，尼龙袋子就存着吧。存齐了，每人都发一个。男劳力汗水厚，做件褂子穿着，耐沤。”
那年的冬天，虽说麻庄其他的生产队都有两个尼龙的化肥袋子，而第五生产队仅有一个，过年的那段时间里，人们还是乐乐滋滋地不停地提起这条尼龙袋子。提起这条尼龙袋子，人们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文良，想起了文良的人们就对着在场的大人孩子竖起大拇指头。文良因了这条尼龙袋子在第五生产队的老少爷们心目中成了英雄，也有了一定的威信。马联军舅舅听到大家夸奖文良的话，心里很是个滋味，喜滋滋地干什么都很有劲头。
腊月二十八的那天早晨，在零零碎碎的喜迎春节的爆竹声中，文良的那个当了多年会计的远房舅舅昔坤，一口浓痰没有吐出来，就倒头了。马家爷们在这喜庆的日子里脸都突然灰了下来。大丧发出去了，马家爷们过新春的喜气仍旧像被狗叼了去。但是，人们的精神头还是十足的。正月十五未过，队委会成员们就开始议起了谁继任会计之事。队委会里的成员们提一个候选人，马联军舅舅不语；又提一个，马联军舅舅仍旧不语。成员们只看着马联军舅舅的烟袋窝里一股一股直冒着白烟，云遮雾障，没有谁摸得透马联军舅舅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天，两天，一连四天，眼看着正月十五就要到来了队委会还没有挑选出一个继任的会计人选来。
马联军舅舅急了，磕着烟袋窝说：“要不，就叫文良干干试试。奶奶那个腿，就是这小子太嫩了一点。”一圈子人乱拍屁股，啧啧，眼下明摆着的，咋就没个谁想起来？！
文良就这样接过了昔坤舅舅的算盘、账本和杆秤。
这年，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的社员们元宵节过得非常充实。也是这年秋天的一个晚上，马联军舅舅在全体男女劳力会议上郑重地宣布了文良和马兰兰表妹的亲事。马联军舅舅宣布了文良和马兰兰表妹的亲事之后，次日马兰兰表妹就在马联军舅舅的催促下，进入了角色。马兰兰表妹头上扎着块羊肚包头巾，手里拿一块棉油皂，小柳条篮里装了几把碱面和一个棒槌，就羞答答地进了文良的家里。马兰兰表妹在文良的家里忙活了三天，浆洗了他们家里的所有被褥和衣服，打扫了堂屋、厨房和院子，归拢了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文良的家里整洁一新。
马联军舅舅自从宣布了马兰兰表妹和文良的亲事之后，不论白天，还是晚上，经常把马兰兰表妹往文良家里撵，帮文良家做任何活。马兰兰表妹向文良和外祖母展示了她所有的财富：一元二角一分钱（全是钢镚儿），少半块菊花牌香皂，三斤一两全国粮票，一斤半全省粮票，半斤油票，一块五尺半红花白底细布，一块环形的玉石，一大把作废了的和还没有作废的布票。马兰兰表妹不停地把那块红花白底细布披在身上让文良和外祖母看，兴奋而又激动的目光不停地在文良和外祖母的面孔上扫来扫去。
尔后，马兰兰表妹说：“这块布，我已经存了四年了。”
外祖母的鼻子一酸就落下了许多的泪水来。抹过泪水的外祖母停住手里的纺车，站起来，颠着小脚走到她那个暗红色的衣柜前，摸了半天摸出了两块银元。
外祖母说：“这是文良的父亲在的时候给我的。兰妮子，你拿到银行里换成钱，能扯两身衣服。”
马兰兰表妹接过银元来，把银元握在手里沉思了半天，又把银元递给了外祖母，说：“俺大也有好几块哩。俺大说，咱家穷，到我和文良结婚时，全都给我。要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花。”马兰兰表妹就帮着外祖母重新放好银元，走了。
“那就留着。”外祖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坐在了棉车怀里，又纺起了花。
收工回来的文良看着这些心里一阵阵的难过，苦苦的泪水往上直涌，胳膊上的腱子肉也都凸了出来“呵吧呵吧”浑身直响。
社会在进步。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的尼龙袋子再也不是那一条了。仓库保管员查了查已经存了19条尼龙袋子了，问马联军舅舅怎么办，马联军舅舅就召开了一个非同寻常的队委会。
有人说：“学其他生产队里的法，队委会里的成员分了。”
马联军舅舅没有言语，直抽旱烟。
有人说：“奖励队里的先进社员。”
马联军舅舅又没有言语。
马联军舅舅叶子烟一烟袋窝接着一烟袋窝。快要下晌的时候，马联军舅舅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文良，你说说。”文良就说：“咱生产队有49户人家，男女整劳力97人，人口161人，要按人口分得161条，要按劳力分得97条，都太离谱。我看咱是不是按户头分？”
马联军舅舅往门框上磕着烟袋窝子说：“说说看。”
文良接着说：“49为一轮。第一次分尼龙袋子，有多少户就写多少个阄，有多少个尼龙袋子就在这些阄上写多少个‘有’字。第一次抓着的，下次就不能再抓了。啥时轮过了一遍，再从头来。”
马联军舅舅说：“好！”生产队里的19条尼龙袋子就这样顺利地分下去了，没出任何差错。
第一次分尼龙袋子，马联军舅舅家是很有运气的。马兰兰表妹一伸手就摸出了个带“有”字的阄。马兰兰表妹打开阄的那一霎，惊喜地几乎跳了起来。原本十分文静的马兰兰表妹领到袋子就有几分失态地跑到文良的跟前，不停地叫着：“文良，我抓着了，我抓着了！文良，你摸摸，光滑滑的就是好！”文良看着马兰兰表妹惊喜的表情心里满欢喜，看到大家的目光都朝着他俩涌来，就脸红红地躲开了，但，他仍旧听到马兰兰表妹的惊喜。马兰兰表妹仍旧在不停地对人说：“下一轮，我要是再抓到一条尼龙袋子，我就可以给文良做一个尼龙褂子了！”
那时，文良看了自己的双手一眼，使劲地吐上了一口唾沫：臭手！文良抓到的是一个空白阄。
一天之后，从来没有穿过尼龙袋子的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的社员就穿着带有“尿素”字样的上衣在街上亮相了。穿这样上衣的社员心里非常自豪，哪里的人多他就专往哪里钻。那衣服上让人摸上了许许多多的手印和落上了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
又倒腾出了一条尼龙袋子，然而，第二天的早晨仓库保管员哭丧着脸拿着让老鼠啃地像蜂窝似的尼龙袋子找马联军舅舅了。马联军舅舅正吃着早饭，看见仓库保管员拿着的那条被老鼠啃过的尼龙袋子，饭碗险些从手里滑落下来，问：“咋弄的！？”
仓库保管员说：“装了点玉米种子，让老鼠钻了空子。”
马联军舅舅心疼地抚摸着那条蜂窝似的尼龙袋子，脸越来越黑，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今后再有空袋子，要么分时不过夜，要么就藏好它。”
“这一条呢？”仓库保管员问。
马联军舅舅又仔细看起了那条尼龙袋子，窟窿不算太多，补补还能用，就对仓库保管员说：“就先放在这里吧。”仓库保管员就走了。
这时间马兰兰表妹从外面进来了。
马兰兰表妹有几分失意地对马联军舅舅说：“马三做的那个褂子，用的是两个尼龙袋子。”
“他咋会有两个尼龙袋子？”马联军舅舅吃惊地问。
“他花了七毛三分钱，买刘二的。”
当马兰兰表妹看到马联军舅舅手里的那个尼龙袋子，就非常惊喜地一把从马联军舅舅的手里夺了过去：“大，这是谁的？”
“是队里的。”马联军舅舅说。
马兰兰表妹连忙丧气地把尼龙袋子还给了马联军舅舅，就钻进厨房里吃饭去了。
马联军舅舅一边吃着饭，一边审视着那个尼龙袋子。马联军舅舅往厨房里看了看，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他把碗放下，就掂起那条尼龙袋子送到了仓库保管员的家里。
临离开保管员家里的时候，马联军舅舅问：“还有几袋粮食精？”
“还有八袋。”仓库保管员说。
马联军舅舅就说：“把粮食精全倒进仓库的大缸里，把尼龙袋子全腾出来，晚饭后，分了。”
晚上，文良刚端起饭碗的时候，马驹表兄来了。马驹表兄还在小砖瓦厂脱砖坯子。他人高马大，腰圆膀宽，浓眉大眼，虎虎实实，他那冷峻的目光和冰冷的面孔，完完全全是马联军舅舅的翻版。马驹表兄也是个烟虎，卷成的爆竹筒似的旱烟，一支接着一支，抽。马驹表兄是今天下午从小砖瓦厂回来的，文良推给他一个饭碗，他说他已经吃过了。马驹表兄大概在文良的跟前呆坐了两袋烟的功夫，就从兜里掏出了湿漉漉皱巴巴的八毛钱递给了文良，说：“我大说，晚上，你要是抓不着尼龙袋子，你就给兰妮子买一个。我大说，兰妮子想给你做一件尼龙褂子，这几天都快要想疯了。”
说过，马驹表兄就走了。
文良看着手里那湿漉漉皱巴巴的八毛钱，看着马驹表兄那厚实实的背影，想着马驹表兄的话，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马驹表兄走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马联军舅舅来了。
马联军舅舅说：“你写8个有的阄和22个空白阄，我在仓库门口等你。”
马联军舅舅说过，就走了。
文良写阄的时候，马兰兰表妹、马驹表兄和马联军舅舅的身影不停地在他的眼前闪来闪去。之后，马兰兰表妹的身影及她那期盼的目光定格在了他的眼前。他的双手哆哆嗦嗦地从那八个带有字的阄里捏出来一个装进了兜里，又补上了一个空白阄。
文良做这些的时候，他的目光不停地看着门外，等做好了之后，他浑身出了一身冷汗。他把三十个阄抓到手里走到门口，他看到厚实的马驹表兄腋下夹着一领破席正走在去小砖瓦厂的路上。马驹表兄非常高兴，他不停地用他那粗浑的嗓子高亢地来回唱着一支歌。文良看着马驹表兄的背影又出了一身冷汗，他非常羞愧地伸手把兜里的那个带“有”字的阄掏了出来，放在了那只握着三十个阄的手里。之后，从里面捡出了一个空白阄扔到了地上，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文良走到仓库门口的空场上，队里的大人小孩都集聚在了马联军舅舅早就准备好了的那张桌子前面了。天，还没有黑透，队里的那盏汽灯已经点着了，傻亮。马联军舅舅抽着旱烟拖着那条假腿站在桌子的前面，大家的两只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手下的那个小口罐子。马联军舅舅身后的那个石磙，也非常扎眼。
文良走到马联军舅舅的跟前伸手递上了那三十个阄的时候，马联军舅舅用手挡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自己写过了。”说过，就从那个小口罐子里到出了所有的阄，当着众人的面，大声数着，一一查验过了，三十个阄，一个也不少，接着就把查验好了的阄放在了小口罐子里。
抓阄开始了。马兰兰表妹几次推着文良走到桌子的前面，要他把手伸进小口罐子里抓阄，都被马联军舅舅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文良心意慌乱，不知所措。后来，马联军舅舅大声地对着大家喊着：“是不是文良还没有抓？文良呢？过来，抓你的阄！”说着，马联军舅舅就把小口罐子倒回头来，文良清清楚楚地看到从马联军舅舅的手指缝里非常生动地掉出了一个阄来。
马联军舅舅连忙招呼着文良，非常亲切地说：“文良，快，快打开看看。”
文良情绪激动地打开阄，刚刚看清楚阄上面的那个“有”字，就感到身边“呼”地一股带有汗臭味的疾风擦面而过，接着就听到“砰”地一声“咕咚”一下，马联军舅舅就重重地被谁一拳打倒了地上。
马联军舅舅的后脑勺死死地摔在了石磙上，鲜血直流，那条假腿也散在了一边。
“你为啥打人？”
“他他坑人！我一下抓了两个阄，罐子里为啥还有？！”
马联军舅舅再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马联军舅舅入殓的时候，人们看着躺在棺材里的马联军舅舅上身穿着的那件尼龙袋子做的褂子，虽然用纯蓝的染料染过了，但是胸前的那两个“尿素”的字样，黑乎乎，依稀可辩。
文良痛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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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联军舅舅看文良要走，就装上一袋子烟抽着，说：“听说，这一次的粮食精是洋粮食精。装粮食精的袋子不是牛皮纸做的，也不是棉布做的，是尼龙布做的，改成衣服穿一辈子都沤不烂。”
文良感觉马联军舅舅似乎也很在意那条尼龙袋子。
公社里深翻样板田，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没有其他的生产队精明。马联军舅舅派文良一个劳力去了，其他的生产队却派去了两个或者三个劳力。多余的劳力，人家说是为社会主义做贡献了。人家多做贡献出来的劳力也是个个如狼似虎，原本要月余才能完成的工程，一个星期就告捷了。原本每个劳力要奖励两袋子化肥，也就只好一人奖励一袋子了。
麻庄大队共九个生产队，队队都挣来了两袋粮食精，只有他们五队只挣来了一袋。但是，当文良扛着一袋雪白的尼龙袋子包装的化肥扎进队委会办公室里的时候，队委会里成员们的眼睛还是直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去抚摸那个尼龙袋子，抽着旱烟袋的马联军舅舅的眼睛却不停地在文良的身上撒来撒去，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接着，马联军舅舅对屋里还在扶摸那个尼龙袋子的队委会成员们说：“粮食精就用了，尼龙袋子就存着吧。存齐了，每人都发一个。男劳力汗水厚，做件褂子穿着，耐沤。”
那年的冬天，虽说麻庄其他的生产队都有两个尼龙的化肥袋子，而第五生产队仅有一个，过年的那段时间里，人们还是乐乐滋滋地不停地提起这条尼龙袋子。提起这条尼龙袋子，人们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文良，想起了文良的人们就对着在场的大人孩子竖起大拇指头。文良因了这条尼龙袋子在第五生产队的老少爷们心目中成了英雄，也有了一定的威信。马联军舅舅听到大家夸奖文良的话，心里很是个滋味，喜滋滋地干什么都很有劲头。
腊月二十八的那天早晨，在零零碎碎的喜迎春节的爆竹声中，文良的那个当了多年会计的远房舅舅昔坤，一口浓痰没有吐出来，就倒头了。马家爷们在这喜庆的日子里脸都突然灰了下来。大丧发出去了，马家爷们过新春的喜气仍旧像被狗叼了去。但是，人们的精神头还是十足的。正月十五未过，队委会成员们就开始议起了谁继任会计之事。队委会里的成员们提一个候选人，马联军舅舅不语；又提一个，马联军舅舅仍旧不语。成员们只看着马联军舅舅的烟袋窝里一股一股直冒着白烟，云遮雾障，没有谁摸得透马联军舅舅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天，两天，一连四天，眼看着正月十五就要到来了队委会还没有挑选出一个继任的会计人选来。
马联军舅舅急了，磕着烟袋窝说：“要不，就叫文良干干试试。奶奶那个腿，就是这小子太嫩了一点。”一圈子人乱拍屁股，啧啧，眼下明摆着的，咋就没个谁想起来？！
文良就这样接过了昔坤舅舅的算盘、账本和杆秤。
这年，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的社员们元宵节过得非常充实。也是这年秋天的一个晚上，马联军舅舅在全体男女劳力会议上郑重地宣布了文良和马兰兰表妹的亲事。马联军舅舅宣布了文良和马兰兰表妹的亲事之后，次日马兰兰表妹就在马联军舅舅的催促下，进入了角色。马兰兰表妹头上扎着块羊肚包头巾，手里拿一块棉油皂，小柳条篮里装了几把碱面和一个棒槌，就羞答答地进了文良的家里。马兰兰表妹在文良的家里忙活了三天，浆洗了他们家里的所有被褥和衣服，打扫了堂屋、厨房和院子，归拢了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文良的家里整洁一新。
马联军舅舅自从宣布了马兰兰表妹和文良的亲事之后，不论白天，还是晚上，经常把马兰兰表妹往文良家里撵，帮文良家做任何活。马兰兰表妹向文良和外祖母展示了她所有的财富：一元二角一分钱（全是钢镚儿），少半块菊花牌香皂，三斤一两全国粮票，一斤半全省粮票，半斤油票，一块五尺半红花白底细布，一块环形的玉石，一大把作废了的和还没有作废的布票。马兰兰表妹不停地把那块红花白底细布披在身上让文良和外祖母看，兴奋而又激动的目光不停地在文良和外祖母的面孔上扫来扫去。
尔后，马兰兰表妹说：“这块布，我已经存了四年了。”
外祖母的鼻子一酸就落下了许多的泪水来。抹过泪水的外祖母停住手里的纺车，站起来，颠着小脚走到她那个暗红色的衣柜前，摸了半天摸出了两块银元。
外祖母说：“这是文良的父亲在的时候给我的。兰妮子，你拿到银行里换成钱，能扯两身衣服。”
马兰兰表妹接过银元来，把银元握在手里沉思了半天，又把银元递给了外祖母，说：“俺大也有好几块哩。俺大说，咱家穷，到我和文良结婚时，全都给我。要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花。”马兰兰表妹就帮着外祖母重新放好银元，走了。
“那就留着。”外祖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坐在了棉车怀里，又纺起了花。
收工回来的文良看着这些心里一阵阵的难过，苦苦的泪水往上直涌，胳膊上的腱子肉也都凸了出来“呵吧呵吧”浑身直响。
社会在进步。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的尼龙袋子再也不是那一条了。仓库保管员查了查已经存了19条尼龙袋子了，问马联军舅舅怎么办，马联军舅舅就召开了一个非同寻常的队委会。
有人说：“学其他生产队里的法，队委会里的成员分了。”
马联军舅舅没有言语，直抽旱烟。
有人说：“奖励队里的先进社员。”
马联军舅舅又没有言语。
马联军舅舅叶子烟一烟袋窝接着一烟袋窝。快要下晌的时候，马联军舅舅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文良，你说说。”文良就说：“咱生产队有49户人家，男女整劳力97人，人口161人，要按人口分得161条，要按劳力分得97条，都太离谱。我看咱是不是按户头分？”
马联军舅舅往门框上磕着烟袋窝子说：“说说看。”
文良接着说：“49为一轮。第一次分尼龙袋子，有多少户就写多少个阄，有多少个尼龙袋子就在这些阄上写多少个‘有’字。第一次抓着的，下次就不能再抓了。啥时轮过了一遍，再从头来。”
马联军舅舅说：“好！”生产队里的19条尼龙袋子就这样顺利地分下去了，没出任何差错。
第一次分尼龙袋子，马联军舅舅家是很有运气的。马兰兰表妹一伸手就摸出了个带“有”字的阄。马兰兰表妹打开阄的那一霎，惊喜地几乎跳了起来。原本十分文静的马兰兰表妹领到袋子就有几分失态地跑到文良的跟前，不停地叫着：“文良，我抓着了，我抓着了！文良，你摸摸，光滑滑的就是好！”文良看着马兰兰表妹惊喜的表情心里满欢喜，看到大家的目光都朝着他俩涌来，就脸红红地躲开了，但，他仍旧听到马兰兰表妹的惊喜。马兰兰表妹仍旧在不停地对人说：“下一轮，我要是再抓到一条尼龙袋子，我就可以给文良做一个尼龙褂子了！”
那时，文良看了自己的双手一眼，使劲地吐上了一口唾沫：臭手！文良抓到的是一个空白阄。
一天之后，从来没有穿过尼龙袋子的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的社员就穿着带有“尿素”字样的上衣在街上亮相了。穿这样上衣的社员心里非常自豪，哪里的人多他就专往哪里钻。那衣服上让人摸上了许许多多的手印和落上了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
又倒腾出了一条尼龙袋子，然而，第二天的早晨仓库保管员哭丧着脸拿着让老鼠啃地像蜂窝似的尼龙袋子找马联军舅舅了。马联军舅舅正吃着早饭，看见仓库保管员拿着的那条被老鼠啃过的尼龙袋子，饭碗险些从手里滑落下来，问：“咋弄的！？”
仓库保管员说：“装了点玉米种子，让老鼠钻了空子。”
马联军舅舅心疼地抚摸着那条蜂窝似的尼龙袋子，脸越来越黑，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今后再有空袋子，要么分时不过夜，要么就藏好它。”
“这一条呢？”仓库保管员问。
马联军舅舅又仔细看起了那条尼龙袋子，窟窿不算太多，补补还能用，就对仓库保管员说：“就先放在这里吧。”仓库保管员就走了。
这时间马兰兰表妹从外面进来了。
马兰兰表妹有几分失意地对马联军舅舅说：“马三做的那个褂子，用的是两个尼龙袋子。”
“他咋会有两个尼龙袋子？”马联军舅舅吃惊地问。
“他花了七毛三分钱，买刘二的。”
当马兰兰表妹看到马联军舅舅手里的那个尼龙袋子，就非常惊喜地一把从马联军舅舅的手里夺了过去：“大，这是谁的？”
“是队里的。”马联军舅舅说。
马兰兰表妹连忙丧气地把尼龙袋子还给了马联军舅舅，就钻进厨房里吃饭去了。
马联军舅舅一边吃着饭，一边审视着那个尼龙袋子。马联军舅舅往厨房里看了看，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他把碗放下，就掂起那条尼龙袋子送到了仓库保管员的家里。
临离开保管员家里的时候，马联军舅舅问：“还有几袋粮食精？”
“还有八袋。”仓库保管员说。
马联军舅舅就说：“把粮食精全倒进仓库的大缸里，把尼龙袋子全腾出来，晚饭后，分了。”
晚上，文良刚端起饭碗的时候，马驹表兄来了。马驹表兄还在小砖瓦厂脱砖坯子。他人高马大，腰圆膀宽，浓眉大眼，虎虎实实，他那冷峻的目光和冰冷的面孔，完完全全是马联军舅舅的翻版。马驹表兄也是个烟虎，卷成的爆竹筒似的旱烟，一支接着一支，抽。马驹表兄是今天下午从小砖瓦厂回来的，文良推给他一个饭碗，他说他已经吃过了。马驹表兄大概在文良的跟前呆坐了两袋烟的功夫，就从兜里掏出了湿漉漉皱巴巴的八毛钱递给了文良，说：“我大说，晚上，你要是抓不着尼龙袋子，你就给兰妮子买一个。我大说，兰妮子想给你做一件尼龙褂子，这几天都快要想疯了。”
说过，马驹表兄就走了。
文良看着手里那湿漉漉皱巴巴的八毛钱，看着马驹表兄那厚实实的背影，想着马驹表兄的话，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马驹表兄走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马联军舅舅来了。
马联军舅舅说：“你写8个有的阄和22个空白阄，我在仓库门口等你。”
马联军舅舅说过，就走了。
文良写阄的时候，马兰兰表妹、马驹表兄和马联军舅舅的身影不停地在他的眼前闪来闪去。之后，马兰兰表妹的身影及她那期盼的目光定格在了他的眼前。他的双手哆哆嗦嗦地从那八个带有字的阄里捏出来一个装进了兜里，又补上了一个空白阄。
文良做这些的时候，他的目光不停地看着门外，等做好了之后，他浑身出了一身冷汗。他把三十个阄抓到手里走到门口，他看到厚实的马驹表兄腋下夹着一领破席正走在去小砖瓦厂的路上。马驹表兄非常高兴，他不停地用他那粗浑的嗓子高亢地来回唱着一支歌。文良看着马驹表兄的背影又出了一身冷汗，他非常羞愧地伸手把兜里的那个带“有”字的阄掏了出来，放在了那只握着三十个阄的手里。之后，从里面捡出了一个空白阄扔到了地上，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文良走到仓库门口的空场上，队里的大人小孩都集聚在了马联军舅舅早就准备好了的那张桌子前面了。天，还没有黑透，队里的那盏汽灯已经点着了，傻亮。马联军舅舅抽着旱烟拖着那条假腿站在桌子的前面，大家的两只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手下的那个小口罐子。马联军舅舅身后的那个石磙，也非常扎眼。
文良走到马联军舅舅的跟前伸手递上了那三十个阄的时候，马联军舅舅用手挡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自己写过了。”说过，就从那个小口罐子里到出了所有的阄，当着众人的面，大声数着，一一查验过了，三十个阄，一个也不少，接着就把查验好了的阄放在了小口罐子里。
抓阄开始了。马兰兰表妹几次推着文良走到桌子的前面，要他把手伸进小口罐子里抓阄，都被马联军舅舅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文良心意慌乱，不知所措。后来，马联军舅舅大声地对着大家喊着：“是不是文良还没有抓？文良呢？过来，抓你的阄！”说着，马联军舅舅就把小口罐子倒回头来，文良清清楚楚地看到从马联军舅舅的手指缝里非常生动地掉出了一个阄来。
马联军舅舅连忙招呼着文良，非常亲切地说：“文良，快，快打开看看。”
文良情绪激动地打开阄，刚刚看清楚阄上面的那个“有”字，就感到身边“呼”地一股带有汗臭味的疾风擦面而过，接着就听到“砰”地一声“咕咚”一下，马联军舅舅就重重地被谁一拳打倒了地上。
马联军舅舅的后脑勺死死地摔在了石磙上，鲜血直流，那条假腿也散在了一边。
“你为啥打人？”
“他他坑人！我一下抓了两个阄，罐子里为啥还有？！”
马联军舅舅再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马联军舅舅入殓的时候，人们看着躺在棺材里的马联军舅舅上身穿着的那件尼龙袋子做的褂子，虽然用纯蓝的染料染过了，但是胸前的那两个“尿素”的字样，黑乎乎，依稀可辩。
文良痛哭不止。